什么交织 真实与虚构的智力交织

远人

一首诗替代了一座高山的位置

这就是一首诗,逐字逐句地,

替代了一座高山的位置。

他呼吸它的氧气,

哪怕这本书在他桌面的尘土中翻身扑腾。

这让他想起他曾多么迫切地需要

一个按他自己的方向去抵达的地方,

他曾多么严重地改组松树林,

更换岩石并在云雾中挑拣他的路,

只为了看见那顺理成章的风景,

在那里他将实现一种无法解释的完成:

在确切的岩石上他的不确切

将发现,最终,眼睛只能观察有边缘的事物,

他可以在那里躺卧,向下凝视着大海,

辨认他独一的独自的家。

(罗池 译)

二十世纪上半叶的美国诗坛,完全被庞德、艾略特、弗罗斯特等人统治。年龄与他们相仿,献身写作时间也与他们相近的华莱士·史蒂文斯(1879-1955)成名最晚,一直到自己临终前年才获得广泛声誉。在今天,史蒂文斯影响日甚,大有后来居上之势。究其因,不外乎史蒂文斯的诗歌开辟了庞德们从未涉足过的领域。一首首阅读史蒂文斯的诗歌,会发现他极少有庞德泥沙俱下的生活进入,也极少有艾略特浓重的书卷气息,更难有弗罗斯特恋恋不舍的乡村描绘。史蒂文斯诗歌体现的,是他与诗歌本身进行的智力博弈。我们不可想象,诸如《坛子轶事》《冰淇淋皇帝》《词语做的人》等这样的诗会闯入庞德们的笔下。通过“最高的虚构”,史蒂文斯建立起奇特的诗歌世界。这首《一首诗替代了一座高山的位置》就充满作者异乎寻常的虚构和想象,呈现出独树一帜的艺术魅力。

像史蒂文斯的所有诗歌一样,这首诗也有奇妙的开篇。其中出现的形象不是作者交给我们的固有形象,而是在想象的基础上,将诗歌本身的推进譬喻成一座山的完成。诗歌代替高山,本身就意味虚构与现实的互相交织。说虚构,是一首诗歌毕竟是纸上的产物;说现实,是一首成功的诗歌必然具有思想上的高度。史蒂文斯将二者结合得丝丝入扣,也实现了他“心灵所见与眼睛所见同样真实”的宣称。每个诗人有每个诗人的诗歌认识。而且,一个诗人成熟与否,也体现在他是否具有个人的认识和方向。它们不是诗人随随便便地说个宣言就能了事,而是一定得在自己的认识上进行坚持不懈地作品呈现。

史蒂文斯从未忘记过自己的宣言,也就是从未偏离过自己的诗歌认识。他的认识不来自前人,也不来自同时代的诗歌巨擘。不被阴影笼罩,自己才能脱颖而出。作为一个终生的“业余诗人”,史蒂文斯的诗歌营养很难确定其来源,后人只能从他的诗歌本身中去寻找能与之对应的艺术养分。所有的研究所得——譬如有美国评论界顶尖人物之称的哈佛大学教授海伦·文德勒就说史蒂文斯受到克利和塞尚的绘画影响,说他受到各种乐器如钢琴、吉他、风琴、曼陀铃等音乐的影响等等。不论文德勒对错与否,面对史蒂文斯留下的诗歌,我们还能补充一个判断,阅读是诗人从未间断过的行为,否则他也写不出《读者》《小说》《致罗马一位老哲人》等一系列和阅读有关的诗篇。正是阅读的存在,才使史蒂文斯具有胸有成竹的感受,然后从这些感受中破茧成蝶,形成自己独特的探索方向。就像他在这首诗中承认过的那样,“这让他想起他曾多么迫切地需要/一个按他自己的方向去抵达的地方”。这是史蒂文斯最终能成就自己的重要前提。

每个诗人都渴望找到“自己的方向”,只是,面对众多大师们开辟的道路,后人很难发现尚未开垦的新领域。富于雄心的挑战者会以取代大师为己任,对史蒂文斯这样不与文学界往来,将写作纯粹视为私人兴趣的人来说,非常自然地将写作搁置在想象的领域,这点保证了他对内心保持兴致勃勃的窥看。这是写作最原始的秘诀,史蒂文斯没有苦苦寻找,而是在自己简单的生活中体会想象给予的所有。它吻合了诗歌的旨归。当庞德们将现实看得高于一切之时,史蒂文斯将想象看得高于一切。有过写作经验的人能体会,想象是写作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将部分放大成核心,与其说史蒂文斯是针对诗坛领袖们的刻意为之,不如说史蒂文斯将想象当做了自己保险公司副总裁身份之外的另一种生活。从事实看,史蒂文斯怀着极大的兴趣投入了这一生活。不过,依靠想象,史蒂文斯倒是清楚地看到,想象在要求他“严重地改组松树林,更换岩石并在云雾中挑拣他的路”。不难体会,史蒂文斯将想象视为智力生活的挑战,也就会紧跟体会想象的真正难度。到达难度的想象,从来不是漫无目的的天马行空,而是将想象当做有意识的智力贴近——在与生活的现实对应之时,又从现实中拔地而起。所以他极为清醒地认识到,当“眼睛只能观察有边缘的事物”时,就意味人只是“看见那顺理成章的风景”。这些的确属于诗歌,但决不会属于从中展开的进一步想象。史蒂文斯要求自己的,是在“确切的岩石上”,发现“不确切”的事物。唯有发现“不确切”,才能进入想象的核心,也唯有到达“不确切”,他才能“实现一种无法解释的完成”。

对任何一个写作者来说,无人不想实现自己的最后“完成”。只是什么才算“完成”却没有一个标准答案。也许在很多人那里,奠定自己文学史上的声名能算一个,获得万众瞩目的文学奖项也能算一个。史蒂文斯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美国最重要的几种文学奖如波林根奖、全国图书奖及普利策奖倒是悉数囊括。对一个写作者来说,这些算不算“完成”?也许,在史蒂文斯那里,声名与奖项都不过是让人不反感的写作附加物。一个写作者最终能开辟一条崭新的道路,能拓建一片让自己“在那里躺卧”的领域,能使自己在那里“向下凝视着大海,/辨认他独一的独自的家”的个人世界,才算得上真正的成功。这种成功不需要任何解释,甚至不需要同时代人认同。它一旦“完成”,就是为文学本身建立一座无人能绕过的丰碑。阅读史蒂文斯的全部诗歌,我们看不到他对哪位大师有过模仿的痕迹,也许从一开始,史蒂文斯的所思所想,就是用“一首诗替代了一座高山的位置”,他以非凡的想象为工具,将自己的毕生写作推向“无法解释的完成”。我们今天或能体会,史蒂文斯的最后“完成”并非“无法解释”,而是他愿意将解释的权利交给每一位读者和面对他的后人。

2019年5月27日